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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北硯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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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北硯 (五)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

高臺之下, 呂長梁面色灰敗,聲嘶力竭地哀嚎。

現下他渾身衣袍雜亂,混跡著爛泥和唾沫,烏紗帽早不知道掉去哪去了, 發冠散落, 雜草一樣垂在耳邊那裏還有之前威風堂堂的樣子。

「我不知道會有時疫啊!」

呂長梁語無倫次, 在知道難民營裏有時疫爆發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可還是忍不住狡辯一下, 「都是下官識人不清,被看守難民營的官吏蒙蔽了眼!」

「大人啊,」他撲倒椅下, 涕淚交加地哀求,「求您饒下官一命吧——」

寧桉翻看著手裏的折子, 連天連夜的忙碌讓她面色不由自主地顯出灰白來, 眼眶通紅,像是浸在了血裏, 可眼下居高臨下地坐在高座上,卻是一片平淡的神色。

「識人不清——」

寧桉合上折子笑盈盈地開口, 她視線掃過下方眾官, 「很好, 除了呂大人,還有誰是識人不清的?」

呂大人。

熟悉的稱呼, 自從出仕以來,呂長梁每日都聽著這幾個詞, 可今日耳畔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卻讓他止不住頭皮發麻。

「大, 大人——」

盧潯跪在下首,一副憔悴模樣,膽戰心驚地看著上方的紅衣巡撫,呢喃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寧桉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巡撫大人,」

杜景珩神色匆匆地從堂外跑進來,路過呂長梁的時候,故作不經意模樣踢了一腳。

呂長梁酒囊飯桶慣了,那裏抵得過著年輕後生,被一腳踢開到一旁,敢怒不敢言。

「關於北硯官府賑災一事上的所作所為,都查清楚了,」杜景珩遞出一封折子,「山南來的官員也到了。」

「來的是誰?」寧桉看著手裏的折子,翻了兩頁,冷笑一聲問。

「山南提督黃大人。」杜景珩俯身回答。

寧桉詫異片刻,本以為會是山南省的二三把手官員來,沒想到提督本人竟然親自來了。

再一想,這位黃大人眼下正值壯年,很有調回京都的意思,眼下過來,怕不是想著借借郡主府的東風。

呵,寧桉心底冷笑,主管一個省還能出這麽大紕漏,別的不說,光聖光教散播謠言一事,隆狩帝就不可能讓他回去。

「正好,我要斬北硯官,怎麽能沒有黃大人的同意呢,」

寧桉放下折子,手裏撫摸著冰冷銳利的尚方劍,「請黃大人進來吧。」

高臺下,呂長梁一聽這話,兩股戰戰,面如金紙,官袍下一片腥臭味傳來,竟是硬生生嚇尿了。

「大,大人!」他抖著聲音喊。

山南提督黃有良,總管省內所有事務,是郡守呂長梁的直系長官。

他年過四十,一身紅色直襟,環佩戴冠,衣袍齊整。被杜景珩引進堂內時,一眼看見這狼狽一幕。

黃有良眉毛不由得跳了跳,擠著副笑臉開口,「下官不知巡撫大人已至,加之省內事務繁多,來遲一步,還望大人恕罪。」

寧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手中賬冊一甩,啪的一聲巨響。

「不遲,黃大人來得正好,正趕上本官問斬叛賊一幕。」

「啪!」

黃有良色變,震驚地看著朗月郡主袖手一抽,寒光出鞘,鋒利冰冷的長劍直抵呂長梁脖頸。

鮮血緩緩流下,劇痛傳來,呂長梁瞪大雙眼,厲聲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

「郡主這!」黃有良下意識攔了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那懾人的氣勢逼了回去。

「皇權特許,先斬後奏,黃大人是要謀逆嗎?」寧桉冷聲發問,手中劍再逼一寸。

「這,這,」黃有良神色一驚,下意識回話,「不不,巡撫大人,下官不敢。」

寧桉笑了笑,俯下身看向呂長梁,「還記得我昨夜說的嗎,收好你的腦袋,等我來取。」

「呂長梁啊呂長梁,我本以為你就是能力差點,沒想到你竟然敢收越國的銀子。」

轟——

此話一出,滿堂色變,黃有良不可置信地瞪著北硯諸官,對上一雙雙躲閃的眼神,大驚失色。

「你們?!」

「大人,」盧潯忍不住求饒,「我們冤枉啊!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那聖光教與越國有牽扯!」

不是爆炸案處理不當嗎,怎麽又牽扯到了聖光教了?!還有越國,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黃有良腦內嗡嗡響,這幾年呂長梁沒少給他送銀子送人,他還想著賑災不力這件事拉他一把,沒想到這孫子暗地裏給他惹這麽大的禍!

早知道牽扯到越國,進來的時候他就一句話不會說!

想到呂長梁給他送的銀子可能是贓銀,還在他的府上,黃有良一時間坐立難安,心慌意亂。

寧桉冷眼看著黃有良追悔莫及的神色,暗地裏搖頭,做上屬做到黃有良這份上的,也是沒誰了。

難怪這人京城關系跟網一樣密,都沒能調回京去。

「黃大人,」寧桉指了指地上的冊子,冷眼看向北硯眾官,「既然諸位大人不願意說實情,那好,我來說。」

「聖光教導致平康坊大爆炸,一時間傷亡無數,呂大人查不出來就算了,竟然還敢收受聖光教的銀子?!」

寧桉一句一句地說,呂長梁涕淚交加,抖著手指著盧潯怒罵,「大人,都是這個賤人啊!下官不知道啊,是這個賤人說有商人願意獻銀子重修平康坊的!」

「我!」盧潯面色一白,焦急開口。

「慌什麽,」寧桉冷聲打斷,「盧潯被你指派去重修平康坊,因畏懼巡撫到來導致你兩官帽不保,於是放棄災民,徹夜趕工,修了個花架子,可惜銀子還是不夠。」

時疫傳染性強,城外可以搭個棚子暫住,可萬一郡城裏也爆發起來,那就不夠了。

剛好,平康坊大爆炸,附近的百姓都避著那走,雖然是個花架子,但總比沒有強。

為此,寧桉特意讓將士去查探情況。不料,盧潯等人還真是給了她天大的驚喜。

為了省錢外加趕工,那些外墻都和紙糊的一樣,幾個將士用力一推,房子竟然倒了?!

看見碎塊落地揚起灰塵的時候,寧桉腦子都炸了。

她看向盧潯,「於是你接受了偽裝成富商的餘家寨寨主的賄賂,幫他引薦一個人給呂長梁。」

寧桉輕諷一聲,「至於代價,則是他徹底壟斷城內的米面交易,官府只是表面過問。」

那日進城的時候寧桉就察覺了,城外檢查的將士看似是收了餘老六的錢才查得不嚴,可實際上,那幾日滿城戒嚴,若不是上頭示意,那官兵會敢?!

不是個個都是只要銀子不要命。

盧潯不曾想一切被查得這麽幹凈,一時間心如死灰,不甘心地哀嚎兩聲,「大人,下官當時不知道這事啊!這,這也是想早點修好平康坊好讓百姓住進去!」

道貌岸然。

寧桉算是開了眼了,如果說先前的王懷等官員是偽君子,這北硯上下,可盡是真小人啊。

「盧潯,你猜聖光教怎麽造成這麽大爆炸的?」

寧桉譏諷地提問,一雙眼冰冷銳利,強壓怒火。

「若是真是火器,能運這麽多火器進到郡城裏,我大景也沒什麽打仗的必要了,」寧桉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似笑非笑,「正好,現在就帶你去看看。」

「大人,」堂外有侍從跑入,「餘家寨餘老六等人已經抓到了,運到城裏的面粉也找到了。」

面粉?

黃有良這一出戲看得滿臉茫然,爆炸案關糧商,關面粉什麽事。

寧桉卻沒有半點解釋的意思,她抽回手嫌惡地擦擦,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劍斬了呂長梁的腦袋。

「噗嗤——」

「匡當!」

「啊啊啊啊啊啊啊!!!」

猩紅的血液頓時炸開,濺射到盧潯面上,溫熱的觸感緩緩流下,他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砸落在地的頭顱,尖叫出聲。

「郡,郡主!」

大堂內,官員被這說殺就殺的作風嚇得兩股顫顫,一半軟倒在地,另一半嚇得連滾帶爬,癱在地上神經質一樣的抽動。

「為官不仁不立,向上行賄,向下貪汙,勾搭敵國。呂長梁,就因你的不作為,燒死的,病死的百姓不計其數,都這種情況了,你竟然還想著瞞?!」

寧桉冷冷地看著地上死不瞑目的頭顱,鮮血濺到她的袍角,猩紅的裙擺上開出濡濕的花,她笑了笑,眼底滿是怒火。

「就憑這些,都夠我殺你好幾次了。你若是有什麽怨屈,閻王殿裏盡管去告!」

「來人!把人給我綁上!」

堂外侍衛匆匆上前,寧桉抖抖手中劍,笑著看向黃有良等人,「黃大人,請吧——」

***

城外難民營,一日修繕下來,這裏好歹能看出個營地樣了,官兵們面色沈重地跑來跑去,那些受傷的,病重的百姓卻滿眼麻木地蹲坐在一旁。

咚咚咚!

安靜的營地內忽然被一聲鑼鼓聲響喚醒,百姓們無神地順著聲音望去,第一眼,卻看見了一顆血淋淋的腦袋。

「啊!」

有兒童不由得尖叫一聲,往父母冰冷冷的懷裏縮,眼底卻沒什麽懼怕的情緒。

這幾日,他們已經見到了太多死人了。

寧桉持著劍站在搭起來的臺上,脖頸發澀,她深吸一口氣,一旁的侍衛再次敲響鑼鼓,咚咚咚的聲響裏,高臺下終於聚過來一群百姓,昂著頭看上面。

「諸位,」寧桉朗聲喊,她手一指一旁搭建起來的碧紗櫥,「大家都是平康坊爆炸的受害者,也都聽過什麽聖光現世的傳言!」

「我是京城來的巡撫,代天出巡,今日來這,就是要讓大家看看,什麽聖光現世,都是謠傳!」

她在臺上喊,聽見聖光教幾個字,地下行屍走肉一樣的百姓才算是有了點動靜。

他們都還沒有染病,至少沒有疫病區裏躺著的人嚴重,眼下,也還能強撐著湊過去看。

那碧紗櫥裏堆積著滿滿幾袋面粉,都是府庫裏的陳面,發黃發黑,可依舊散發著一股糧食的香味。

「咯登——」

湊在最前面的孩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下一秒,就被神色驚恐的父母死死摀住嘴往後拖,生怕被官員看見。

寧桉看見這一幕,眼前一酸,按照道理,應該像聖光教那樣,用新鮮的面粉,潮氣輕,這樣爆炸的威力才足夠大。

可看著收繳出來的,潔白微黃的面粉,寧桉猶豫了。

這般年代,每一口面,都是難民營裏想吃卻又吃不到的東西。

最後,她讓人拉了郡城府庫裏,因為看管不當發黴生蟲,早已不能吃的面粉來。

最譏諷的的是,開始賑災,難民營裏還沒死這麽多人的時候,盧潯等人就是用這種面粉來做賑災糧,才導致那麽多人身體飛快虛弱,最後染上時疫。

「大家都看好了,看到底是不是聖主顯靈,當真要革了大景的命!」

寧桉一揮手,有侍衛將百姓勸離到早已畫好的紅線之外,長長的風管連接著碧紗櫥,將士一踩風門,輕飄飄的面粉被吹揚起,在櫥內旋轉翻飛。

眾人的目光也不由得隨著那翻飛的粉塵移動,下一秒,卻見火光乍起,巨大的聲浪席卷而來。

「崩!!!」

「啊啊啊啊啊——」

沙塵被排山倒海一般的氣浪掀飛,碧紗櫥被整個炸毀,迸濺的木材在高溫下燃起熊熊的烈火,一時間,空蕩蕩的地面上,燃成一片火海。

黃有良簡直要罵人了,剛才那一下,嚇得他直接從高臺上的座位跳起來。

可他還不算是太慘的,以盧潯為首的北硯官吏被捆著扔在高臺之下,碧紗櫥的旁邊。他們昨夜就被壓著跪了一夜,眼下爆炸一起,聲嘶力竭地哭嚎。

「疼,好疼啊!快拉我上去啊啊啊啊!」

「火,著火了,救救我,救救我啊!」

「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盧潯袍角被迸起的木柴點燃,火焰瞬間吞噬而上,劇痛讓他面容扭曲如厲鬼,掙紮著向前爬動。

「這會不會太……」黃有良一掃眼,被嚇了一跳,連忙往裏縮。

「大人,官吏的處罰……是不是要等等刑部,萬一這些人罪不至死呢?」

「罪不至死嗎,」

寧桉站在臺沿,漠然地看向下方掙紮的官吏,這些人,每一個手上都捏了黑錢,每一個手上都沾了人命,但凡呂長梁下命把災民丟到難民營的時候他們站出來反抗一句,就不會有今天。

「他們等著刑部給他們申冤,然後在上下關系一找,斬立決變秋後問斬,再到關上幾年,萬一命好遇上大赦,就能拍拍屁股出來了。」

寧桉側眼看向黃有良,眼裏壓抑不住的戾氣,語調卻很輕很平,「那那些被燒死的,炸死的,餓死的病死的百姓,又等誰來給他們申冤呢?」

「這。」黃有良說不出話了。

寧桉再看向下首,碧紗櫥引發的火焰很快被官兵熄滅,留下一地漆黑。那些百姓中,很多人都被那天的爆炸嚇破了膽,眼下渾身戰栗,怕得不行。

可他們還是死死地盯著黑地裏的灰燼。

「這就是爆炸的真相,」寧桉呢喃開口,她很想大聲吼,可聲音已經啞了。

「平康坊內的糧油店鋪東家被暗中殺害,大量的面粉被聖光教的人運進來,堆在屋子裏。」

「面粉越堆越多,於是,只需要一點點風外加一點點火,就能按照他們想要的方式炸毀,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所有的面粉都炸了。」

「這就是天降白光,這就是聖光現世。」

寧桉有些想哭,現代的時候,由於短視頻等科普等的普及,許多人家都知道,不能在堆面粉的屋子裏引明火。

可就是這樣,面粉廠爆炸的時候,也把許多人嚇得要死。更何況,這是古代,連識字的人都沒有幾個的古代。

臺下的百姓已經楞住了,他們直勾勾地盯著一旁殘餘的兩袋面粉,肌肉僵硬,神色猙獰。

誰也沒想到,毀了自己家裏的爆炸,竟然是這隨處可見的面粉造成的。

冬天來了,他們也囤了好多面粉過冬啊。

「朝廷已經知道大家的苦難,本官就在這,時疫,我和大家一起治;屋子,我和大家一起修!平康坊一日不好,本官就一日不離開!」

寧桉拔出手中尚方劍,銀白的劍刃映出一張張欲哭無淚的臉,她劍尖一指掛著的頭顱。

「這是北硯郡守呂長梁,在職期間,他貪汙腐敗,欺下媚上,也是他,貪汙了朝廷的賑災銀子,縱容了聖光教教的惡行。」

一雙雙瞪大的眼睛裏,寧桉劍尖一移,躍下高臺,指著苦苦掙紮的盧潯等人。

「爆炸那日,也有許多百姓像你們一樣,被火燒全身,痛苦掙紮,」

寧桉定定地看著他們,「也有一些,好不容易活下來了,沒想到會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如今,你們就去給他們償命吧。」

她劍尖一挑,連斬百官。

「啊啊啊啊啊!」

猙獰痛苦的嘶號聲中,一顆顆人頭落地,血液噴湧而出,一些濺在寧桉被燃得暗淡的袍角,更多的,順著爆炸留下的灰燼,一路蔓延開來,最終停在百姓腳下。

「嗚,嗚嗚嗚嗚——」

「嗯,嗚嗚嗚嗚嗚……」

天色依舊鉛黑如墨,正午時分了,半點太陽都不見,黑沈沈的天空下,荒涼的曠野裏滿是燒焦和血腥的氣味,灰燼被風揚起,撲在寧桉的臉上。

營地大門敞開,運送來自山南各郡的,來自大景各糧倉的草藥、糧食的馬車緩緩駛入。

一輛接著一輛,有各地的大夫,或年輕,或蒼老,站在原地擡頭看著眼前這一幕。

飯點,熬好的粥一桶一桶地運進來,米香撲鼻,順著風飛到了聚集著的百姓處。

「嗚,嗚嗚嗚嗚……」

微弱而細碎的哽咽聲響起,寧桉倚靠著劍,眨眨眼,笑了笑,蒼白的面容上笑意竟然有些溫和。

「我在這,管他是聖光教也好還是什麽也罷,沒有人能索你們的命。餓了,就喝粥;病了,就吃藥,相信朝廷,相信我。」

「求求你們了,別放棄自己。」

「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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